人物
面对面
新加坡国立大学设计与环境学院建筑系主任何培斌教授(62岁)走马上任转眼两年。
大半生参与香港建筑修复与保护、城市发展,投入中国大陆和香港乡镇建筑研究、佛学以及敦煌学研究,
如今落叶归根回到新加坡贡献祖国的何培斌笑说:好像回来很久了……
何培斌过去和香港名门望族打交道的机会很多,故事很多,
耗时10年为香港首富李嘉诚打造占地4万6000多平方米的慈山寺佛教寺庙群,只是精彩之一。
父亲是设计新加坡中华总商会大楼的建筑师何明煌,建筑名门出身的何培斌日前接受《联合早报》专访,
比较了新港两地的建筑保护与大学教育文化,直率幽默。
何培斌与香港名门望族熟络,是因为他总在设法保护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老建筑,而当中不少建筑都是香港房地产商的产业。去年香港深水埗的嘉顿饼干中心遭遇拆除厄运,何培斌也从新加坡远距离投书香港报章反对拆毁,可惜没成功。
记者问他,香港名门是否听到他的名字就头痛——“何培斌又要来管我们的产业了!”他急忙否认“没有没有”,不过补充说,和长江、新世界、新鸿基、希慎等香港房地产开发商都熟络。
何培斌1992年旅居香港后,参与保护修复的香港老建筑超过100栋,包括pmq元创方艺文区、虎豹别墅、油街艺术区等等,其中让他印象深刻的是12年前介入“龙圃花园”的家族大会。
龙圃花园是位于荃湾依山面水的一处风水宝地,中西合璧的花园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,80年代以前曾开放给公众参观,李小龙与占士邦电影亦曾在此取景。
龙圃主人李耀祥夫妇经营该处超过20年,过世后双双葬在山上。何培斌说:“李耀祥的孙子要把龙圃卖掉,把老人的棺材弄出来运去深圳,还把坟填平,非常不尊敬老人家。”
时任香港中文大学建筑系教授与主任的何培斌,受邀参与“龙圃花园”家族大会。喜欢老建筑、老人家,对有历史感的东西特别有崇敬感,何培斌于是在大会上据理力争。
他苦口婆心解释龙圃的建筑和历史价值,对方根本不想听。“李耀祥的孙子说,12点工人就要开工铲平了,有什么话快说!坟两边还剩有碑亭和房子,房子里有石头屏风,写满他祖父的生平事迹。
“我被逼到墙角,只好说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你,不是为了香港百姓,而是为了你祖父。想想你祖父在天之灵会怎么想你。我就拿鬼吓他。哈哈哈……他还是拆啊!石碑被砸成几十块!”
何培斌法宝使尽,甚至与其他建筑保护人士向有意买下龙圃地段的发展商交涉,劝阻交易;香港政府也介入其中。“最后,其中一个叔叔把地买了下来。除了房子和石碑,其他都保留。我们也把李耀祥夫妇的坟墓恢复了。”
他坦承,作为建筑学家,他在建筑保护方面能做的,就是希望让发展商看到金钱以外的人文价值,但很多时候做不到。“一般成功保留下来的都是政府的建筑物,私人建筑要保护非常困难。”
一个新加坡人跑去香港,为香港的城市保留与发展出力26年,一开始是机缘巧合接受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建筑系教职,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中华文化的兴趣,在香港更如鱼得水。
“香港普遍对华人文化与传统更关注。因为靠近中国大陆,做中国文化研究也比较容易。尤其1992年,香港的社会气氛、文化底蕴,对艺术历史的兴趣,都比新加坡大。”
谈到新港两地的建筑保护,何培斌说,最大的不同是资料的公开与透明度。
他说,新加坡没有公开的建筑评级制度,香港以前也不公开,除非是国家级文物。“香港在90年代中做过建筑普查,我也参与。两次普查后,就确定了1444栋需要保留的建筑物,后来又加了约70栋。香港古物咨询委员会接着跟进确定哪些是一、二或三级历史建筑。十几年前就公开。
“(香港)起初不敢公开是因为担心你知道是二级建筑,就立刻拆掉,反而没法保护;现在已经建立了保护程序。新加坡也有这样的担心。不过香港公开(建筑评级)后,我们发现这个担心是多余的。”
何培斌说,建筑保护需要社会力量;因为建筑的保留与否,重点是建筑与社群的关系。喜欢开玩笑的何培斌,讲到这里变得严肃。
“没有社会力量,你没办法保护,也没必要保护。因为建筑是我们社会的财产,是我们将来的建筑遗产。
“这是一个社会的ownership(主导权和拥有权),如果只是为了保护而保护,不必要,尽管拆到完,无所谓!但是社会如果觉得有价值,下一代也需要一个机会去厘清这个建筑的价值,我们作为上一代,就有责任把建筑保留下来,让下一代有机会做决定。这是一个传承的过程。
“我觉得新加坡的建筑保护,在如何让大众有认同感方面,需要更努力。”
何培斌也强调建立公开建筑历史档案的重要性。他说,建筑不管是否被保留,有历史价值的建筑都须要做详细的记录。
“建立一个档案,包括平面图、照片、历史;如果建筑有过改动,也要记录,下一代可看到,知道有什么变化。
“香港开始做这些,新加坡需要做更多。很多建筑,我们看不到变化的足迹,完全不知道,这是一个损失。
“香港的好处是非常公开,很多资料网上都有。新加坡也应该更公开、更具透明度。”
他认为,公开与透明的档案与政策,是一个国民教育的过程。“你不透明,你就无法教育;因为没有讨论的基础。这是一整个生态,环环相扣。
“这样大家才会有兴趣,会去关注,会有认同感。”
快死的人为何决定未来
问何培斌会如何比较新港两地大学建筑系,他第一句话就说:这里排名很高啊。然后哈哈大笑。
他解释,香港中文大学(简称中大)的排名没那么高。“但排名不是一切。”
在中大时期,何培斌也是学生辅导长,经常要和言论犀利甚至激进的香港大学生对话。
他在任香港城市规划委员会委员时期,曾被年轻人指着鼻子骂说他就快死了。向记者回忆往事,何培斌形容事件具启发性,态度出奇开明。
事关香港东北(新界上水与粉岭一带)的发展。香港的城市发展项目一般都有几个月时间让公众来信发表意见,规划委员会开会,公众也可自由参与。
何培斌说,该发展项目吸引了香港市民投书一万多件,有3000多人到场参与讨论,开了43次会议。“年轻人很反对这个项目。有一个20来岁的女孩子指着我们一群60岁左右的委员大声说,你们这些委员,个个都要死了,你们有什么权利决定我们的将来。”
记者听了目瞪口呆:“哇,这么凶!”何培斌说:“可是也没完全错啊!所以这个将来,不应该是我们决定的,而是我们和他们一起做决定。我们有经验,他们有理想。
“对我来说,我们委员会的确只是一个媒介,我们确实是要死了,哈哈哈!
“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。我们现在为他们的将来做规划,的确不能够把自己的想法硬套在他们身上。所以大家一起决定是应该的。”
回到本地大学生的讨论,何培斌说,与其纠结学校排名,他对大学生的独立自主和担当力更有兴趣。
“新加坡大学生应该更有积极性和担当力。我们的制度可公开的就应该公开一些,可透明的就透明一些,很多决定可以和学生一起做。不是我做,学生听。我希望学生对教育更有积极性。“
何培斌认为,学生的依赖心态要改变。“我让他们有更多选择科目的权利,特别是硕士课程。这样才有自我教育的自主权,这个理念在新加坡还是少见。
“我们老师教太多了,我想把它调转过来,提供一个学习的过程和经历;不是单单听我教,教只是一个途径。”
提到新加坡大学的迎新会,何培斌说每次都是家长和他对话。“我不要跟家长讲话。我应该和他们的孩子讲话。18岁20岁了,还需要家长出面?新加坡有很多这样的情况,香港真的没有。”
这位直率的教授会直接“教育”家长。“某次迎新会,家长就在那里一直讲。我说:蔡妈妈,你来做我们的学生吧。既然有这么大的兴趣!哈哈哈!
“学生的自主性很重要,新加坡的孩子是否太不成熟?家长太过野兽?”
为李嘉诚建慈山寺
作为建筑学家,何培斌虽是建筑师出身,在慈山寺之前却从未有从零创建一栋建筑物的经验,生平第一次竟然就耗时10年,为李嘉诚基金会打造位于大埔,占地4万6000多平方米,耗资15亿港元(约2.6亿新元)的慈山寺佛教寺庙群。何培斌说,这是他“集大成”之作,把对中国建筑、佛学与敦煌学研究等的积累与功力,凝固成型。
2015年开放的慈山寺,主要建设有高18米的大雄宝殿、普门殿、地藏殿、弥勒殿、藏经阁、禅堂等,更有76米高的白色观音像,比大屿山的天坛大佛还高出一倍以上。除了最早被安置的观音像,何培斌规划设计了建筑群,创作构想了寺里每一尊佛像,及每一处的摆放位置。
何培斌毕业自爱丁堡大学建筑系,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佛教建筑艺术博士,师从书画与敦煌专家roderick whitfield(韦陀),是韦陀的第一个博士生。何培斌一直想做的是把向来被分开看待的佛教文化、建筑史、艺术史融合一起。
身为基督徒,设计佛教寺庙并为神灵造像,何培斌说,信仰、学术和专业在某个程度上可分开考虑。“过去几年,我也同时思考信仰、宗教和人的灵性追求的分别,目前我是离开宗教远一些,也不去考虑信仰的问题。”
在进行慈山寺工程之前,何培斌有长期在中国村镇研究官式和民间建筑的经验,福建、江西、广东、浙江、西藏、香港等地几十个村子都有他的足迹。不仅如此,他还参与修复保护民宅与寺庙的工作。
听他讲和中大同仁共同进驻山村的经历,非常有趣。“我们人类学家、历史学家和建筑学家,组成一个团队。每去一个地方,人类学家就找庙祝聊天,历史学家找碑文,建筑学家看建筑,晚上我们聚集讨论怎么融合。我觉得这才是好方法,不然就是瞎子摸象;你摸一部分,我摸一部分,看不到整体。”
他时时跨界,不仅看建筑,也找村里老人聊天。“很多人做建筑史就做建筑,看屋顶怎么盖、建筑结构造型等。我不觉得这一部分有趣,因为建筑是人住的,是人在里面活动。如果你不做人和建筑的关系,把它抽离社会,建筑就没意思了。”
打造慈山寺,何培斌讲求的是一个整体的人文体验。
“人怎么看寺庙环境?经过空间的时候,怎么感受佛教的味道和教义?如果只是为了朝拜,是不足够的。所以空间的布局,造像,都要帮我们体会这一点。”
花费10年时间,是因为寺庙群作为传统和现代的结合,需要找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点。
“要说服李嘉诚先生哪一个是最好的做法。每一次都需要他来决定。我对他说,如果建筑好像一条线、两个极端,一个极端是完全照旧的方法做,另一个极端是完全新潮。极端容易些,但是你要中间比较困难。因为多少是新,多少是传统,比例多少?这个过程非常困难。怎么决定?因为你出来的东西是一个点的东西。
“譬如大殿,一般你会看到斗拱。我们的大殿屋檐下没有斗拱,因为建筑是钢架结构,用非洲紫檀包裹。我们甚至考虑不要木头,但是李先生对现代的做法并不喜欢,所以接近传统对他来说更好。
“传统有斗拱,但如果是钢结构,斗拱就没意思了,因为斗拱是木建筑结构的一部分,所以我们把斗拱拿掉,用窗子替代。”
何培斌形容,到了晚上,光线从窗子里透出来,屋顶仿佛悬浮于建筑之上,非常漂亮、引人遐思。
何培斌1986年回到新加坡约两年,是因为父亲健康欠佳,这次他为了92岁的母亲离开香港,斩钉截铁地把五六千本书都搬回来。
谈到回新加坡的感受,他说新加坡虽是华人为大多数的社会,对母族文化的兴趣却非常薄弱,言语间有此地知音难寻的感慨。